第6章 第20夜 白茅岭之狼一夜(6)[第1页/共4页]
一个多月后,大年初三,老头单独分开白茅岭。回上海的长途车上,搭客稀稀落落,多是探监返程的犯人支属。车窗推开一道裂缝,他吐出大前门燃烧的烟雾。满满一整车人,只要退休的老狱警具有这类特权。烟头不断闲逛,弄得身上满是烟灰。不是车子颠簸,而是他的手在抖。往昔从未有过的弊端。从除夕那天至今,每一时,每一秒,右手都在抖,估计到死都治不好了。
他的眼睛睁着,敞亮,无瑕,不似死人的浑浊,更像六角形雪花,坠落在分散的瞳孔底下,熔化成一汪平淡的泪水……逃犯死在老狱警的怀中,享年二十八岁。活到六十岁的前名侦察,将他放在白茫茫的雪地上,归正不会弄脏了死者。再过四个月,比及腐败,安葬年青逃犯的荒漠,就会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。
夜宿白茅岭接待所。次日,上午,我沿监狱外墙走了一圈。天空有红色颗粒飘落。我伸脱手,是雪子。走在山脚下的高处,荒凉泥泞的小道上,监狱中不竭响起富有节拍的练习声。我能看到围墙里头,有组犯人在做行列练习。岗楼上的武警带着枪,鉴戒地看着不速之客。
五分钟后,凡是活着的人都出动了……下夜班和上夜班的干警,夙起干活的农场职工,营房里的兵士们,就连上早操的几百号劳改犯,也都涌到监狱大门口往外看。他们的眼睛都充满血丝,因为彻夜难眠,不竭被山上的枪声惊醒,另有此起彼伏的狼嚎。没人敢出门,连窗户都不敢开一道缝。昨晚九点起,狼群洗劫了农场,四下都是牛羊的哀嚎与惨叫。包含连长在内的统统人,毫无疑问地确信——老狱警与年青逃犯,都已消化在狼的肠胃中,天亮又变成一坨坨狼粪。比及开春,这两个不利的男人,会是庄稼地里上等的肥料,供应玉米或稻谷发展,回归白茅岭的住民们腹中。也算是他俩死得其所,对得起生养他们的群众大众。到时候,不会再有人认得这两张脸。想想就有些可惜,也有些悲壮。
二〇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,周六,我坐上从上海开往白茅岭的长途汽车。颠末沪青平高速,约莫四个小时,短短二百多千米,却路子苏浙皖三省。从吴江到湖州,穿越浙皖交界处低矮的分水岭,进入广德县城。转入颠簸的公路,两边是农舍与茶园。日暮时分,长途车开过一座大桥,停在几间败落的平房前。劈面大门上有行字:上海市白茅岭黉舍。
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,上午八点。雪停。太阳升起来了。积雪反射着阳光,刺入老狱警眼里,令他想起昨晚,无人可说的那句话。
七个月后,中元节的那天,退休后的老狱警死了。在上海。这个老烟枪啊,光棍一条,每天跟一群老太太打麻将。他熬了个彻夜,倒在麻将台上不省人事,还叼着根牡丹烟。送到病院说是突发脑溢血。在火化场,没有支属来领受骨灰,便被老同事们送回了白茅岭。
老头并不是不想动,而是半边身材麻痹了,仿佛被巨蛇吞噬着胳膊。当孩子从他手里被抱走,从热乎乎变得冰冷的几秒钟,仿佛躯干的一部分断裂。几个年青的干警,帮老头卸下56式主动步枪和三棱刺刀。
现在,这两个男人还活着,加上臂弯里的小男人。白发覆头的老狱警,来到白茅岭二十年,经他手送葬的犯人与差人,亦很多于百人,但他从未像现在般坚固如铁。逃犯,似已粘在他身上。特别脸颊与耳朵部位,冰雪把两小我的皮肤冻在一起,像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体儿。好些人上来帮手,吃力地把他们分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