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金锁记(12)[第4页/共5页]
霓喜岂肯让人,她哭得比谁都响,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,哭的是:“亲人哪,你骸骨未寒,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甚么罪!你等着,你等着,我这就赶上来了,我也不要这条命了,拼着一身剐,还把天子拉下了马――你瞧着罢!这是本国地界,须不比他们乡间,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!到了巡捕房里,我晓得本国话,我认得本国人,只要我说的,没他们开口的份儿!我是老香港!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!天哪,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,你问丫头们,你问大夫,昨儿个内心还清清楚楚,还说得话,还吃了稀饭,我这一转背,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!晓得你们从哪儿来的,打狼似的一批野人!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,还打我,还捆我,另有脸送我上巡捕房!你不上巡捕房,我还要上巡捕房呢!”那内侄走了过来道:“你闹些甚么?”那班女人内里,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,普通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脸,戴着淡绿玉耳环,内里有一个便道:“再闹,给她两个嘴巴子!”霓喜大喝道:“你打!你打!有本领打死了我,凡是留我一条命,终久是个祸害!你看我不告你去!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!”妇人们相互告勉道:“做甚么便怕了她?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,私姘上的,也见不得官!”霓喜道:“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,秋胡戏,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,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,有孩子为证!”她唤孩子们过来,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缩做一团,拿眼瞟着她,只是不敢近身。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:“甚么狗杂种,晓得是谁生的?”霓喜道:“这话只要死鬼说得,你们须说不得!死鬼认了帐,你有本领替他赖!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敷,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!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!便走出了香港,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!”那内侄故作好人,悄悄劝道:“番禺的处所官上高低下都是我们的通家兰交,你去告我们,那是自讨苦吃。”霓喜嘲笑道:“哪个鱼儿不吃腥,仕进的晓得你家有钱,巴不得你们出事,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!你有阿谁时候贡献他的,趁现在对我拿出点知己来,好多着哩!”
“好鲜和的活计。窦太太打得真好。”阿妈忍笑道:“这是我的,我做了这些时了。”汤姆生道:“我倒没留意。”他把一只手托着头,胳膊肘子撑着搁板,立定身看看霓喜,向阿妈道:“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,又怕你忙不过来。”阿妈笑道:
“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。”汤姆生笑道:“但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,便可惜太难懂。”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,溜了他一眼,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。头上的搁板,边沿钉着铜钩,挂着白铁漏斗,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,像细孔的淡墨障纱。纱里的眼睛临时沉默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