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梅庵忆语2[第4页/共6页]

秦溪蒙难以后，仅以俯仰八口免，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，平生所蓄玩物及衣贝，靡孑遗矣。乱稍定，蒲伏入城，垂危于诸友，即襥被不办。夜假荫于方坦庵年 伯。方亦窜迹初回，仅得一毡，与三兄共裹卧耳房。时当残秋，窗风四射。翌日，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，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，余则感寒，痢疟沓作矣。横白板 扉为榻，去地尺许，积数破絮为卫，炉偎桑节，药缺攻补。且乱阻吴门，又传闻家难剧起，自重九后溃乱沉迷，迄冬至前僵死，一夜复苏，始得间关破舟，从骨林肉 葬中冒险渡江。犹不敢竟归故里，暂栖海陵。阅冬春百五旬日，病方稍痊。此百五旬日，姬仅卷一破席，横陈榻边，寒则拥抱，热则被拂，痛则抚摩。或枕其身。或 卫其足，或呵欠起伏，为之摆布翼，凡病骨之所适。皆以身就之。鹿鹿长夜，无形无声，皆存视听。汤药手口交进，下至粪秽，皆接以目鼻。细察色味，觉得忧喜。 日蚀粗粝一餐，与吁天顿首外，惟跪立我前，温慰偏言，以求我之破颜。余病变态性，时发暴怒，诡谇三至，色很多忤，越蒲月如一日。每见姬星靥如蜡。弱骨如 柴，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，愿代假一息。姬曰：“竭我心力，以殉夫子。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；脱夫子不测，余留此身于兵燹间，将安依托？”更忆病剧时， 长夜不寐，莽风飘瓦，盐宜城中，日杀数十百人。半夜鬼声啾啸。来我破窗前，如蛩如箭。举室温饱之人皆辛苦[鼻句]睡，余背贴姬心而坐，姬以子团握余手。倾 耳静听，凄激荒惨，欷欷流涕。姬谓余曰：“我入君门整四岁，早夜见君所为，慷慨多风义，毫发见微。不邻薄恶，凡君受过之处，惟余知之亮之，敬君之心，实逾 于爱君之身，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。冥漠有知，定加默佑。但人生身当此境，奇惨异险，动静备历，苟非金石，鲜不销亡！异日幸生还，当与君敝屣万有，清闲物 外，慎毋忘此际此语！”噫吁嘻！余何故报姬于此生哉！姬断断非人间凡女子也。

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。自春徂秋，皆有三湘七泽之韵，沐浴姬手，尤增芳香。《艺兰十仲春歌》皆以碧笺手录粘壁。去冬姬病，枯萎过半。楼下黄梅一株，每腊万花，可供三月插戴。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，数百枚不生一蕊，惟听五鬣涛声，增其凄响而矣。

姬最爱月，每以身随起伏为去住。夏乘凉小苑，与幼 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，半榻小几，恒屡移以领 月之四周。半夜归阁，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，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。语余曰：“吾书谢希逸《月赋》，前人‘厌晨欢，乐宵宴’，盖夜之时逸．月之气静，碧海青 天，霜缟冰净， 较赤日尘凡，迥隔仙凡。人生攘攘，至夜不休，或有月未 出己[鼻句]睡者，桂华露影，无福消受。与子长历四季，清秀滨洁，明白暗香，仙路禅关，于此静得矣。”李长古诗云：“月漉漉，波烟玉。”姬每诵此三字，则 几次回环，日月之精力量韵风景，尽于斯矣。人以身入波烟玉天下之下，眼如横波，气如湘烟，体如白玉，人如月矣，月复似人，是一是二，觉贾长江“倚影为三” 之语尚赘，至“淫耽”、“无厌”、““化蟾’之句，则得玩月三昧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