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[第3页/共8页]

迁仓米巷，余颜其卧楼曰“宾香阁”，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。院窄墙高，一无可取。后有厢谈，通藏书处，开窗对陆氏废园，但有萧瑟之象。沧浪风景，时切芸怀。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、埂巷之北，绕屋皆菜圃，编篱为门，门外有池约亩许，花光树影，庞杂篱边，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。屋西数武，瓦砾堆成土山，登其巅可远眺，地旷人稀，颇饶野趣。妪偶言及，芸神驰不置，谓余曰：“自自别沧浪，梦魂常绕，每不得已而思其次，其老妪之居乎？”余曰：“连朝秋暑灼人，正思得一清冷地以消长昼，卿若愿往，我先观其家可居，即袱被而往，作一月盘桓何如？”劳曰：“恐堂上不准。”余曰：“我自请之。”次日至其地，屋仅二间，前后隔而为四，纸窗竹榻，很有幽趣。老妪知余意，欣然出其寝室为赁，四壁糊以白纸，顿觉窜改。因而禀知吾母，挈芸居焉。邻仅老佳耦二人，灌园为业，知余佳耦避暑于此，先来通殷勤，并钓池鱼、摘园蔬为馈，偿其价，不受，芸作鞋报之，始谢而受。时方七月，绿树阴浓，水面风来，蝉鸣聒耳。邻老又为制鱼竿，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。日落时登土山观朝霞夕照，随便联吟，有“兽云吞夕照，弓月弹流星”之句。少焉月印池中，虫声四起，设竹榻于篱下，老妪报酒温饭熟，遂就月光对酌，微醺而饭。浴罢则凉鞋蕉扇，或坐或卧，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。三鼓归卧，周体清冷，几不知身居都会矣。篱边倩邻老购菊，遍植之。玄月花开，又与芸居旬日。吾母亦欣然来观，持螯对菊，赏玩竟日。芸喜曰：“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，买绕屋菜园十亩，课仆妪，植瓜蔬，以供薪水。君画我绣，觉得持酒之需。布衣菜饭，可乐毕生，不必作远游计也。”余深然之。今即得有地步，预知己灭亡，可胜长叹！

明午，憨果至。芸殷勤款接，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，终席无一汲取语。及憨园归，芸曰：“顷又与密约，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，子宜备牲牢以待。”笑指臂上翡翠钏曰：“若见此铡属于憨，事必谐矣，顷已吐意，未深结其心也。”余姑听之。十八日大雨，憨竟冒雨至。入室很久，始挽手出，见余有羞色，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。焚香缔盟后，拟再续前饮，适憨有石湖之游，即别去。芸欣然告余曰：“美人已得，君何故谢媒耶？”余询其详，芸曰：“向之秘言，恐憨意另有所属也，顷探之无他，语之曰：‘妹知本日之意否？’憨曰：‘蒙夫人汲引，真蓬篙倚玉树也，但吾母望我奢，恐难自主耳，愿相互缓图之。’脱钏上臂时，又语之曰：‘玉取其坚，且有团园不竭之意，妹试笼之觉得前兆。’憨曰：‘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。’即此观之，憨心已得，所难必者冷香耳，当再图之。”余笑曰：“卿将效笠翁之《怜香伴》耶？”芸曰：“然。”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。

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，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。吾母亦有义女九人，九人中王二姑、俞六姑与芸最和好。王痴憨善饮，俞豪放善谈。每集，必逐余居外，而得三女同锡。此俞六姑一人计也。余笑曰：“俟妹于归后，我当邀妹丈来，一住必旬日。”俞曰：“我亦来此，与嫂同榻。不大妙耶？”芸与王浅笑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