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六记 卷四 浪游记快[第1页/共10页]

偕缉之乘凉于紫云洞，大可容数十人，石窍上透日光。有入设短几矮凳，卖酒于此。解衣小酌。尝鹿脯甚妙，佐以鲜菱雪藕，微酣出洞。缉之曰：“上有朝阳台，颇高旷。盍往一游？”余亦兴发，奋勇登其巅，觉西湖如镜，杭城如丸，钱塘江如带，极目可数百里。此平生第一大观也。坐很久。阳乌将落，相携下山，南屏晚钟动矣。韬光、云栖路远未到，其红门局之梅花，姑姑庙之铁树，不过尔尔。紫阳洞予觉得必可观，而访寻得之，洞口仅容―指，涓涓流水罢了，相传中有洞天，恨不能抉门而入。

长江初历。大畅襟怀。每晚舟泊后，必小酌船头。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，孔约莫有四寸，铁箍四角，似取易沉。余笑曰：“贤人之教虽曰‘罟不消数’。而如此之大孔小罾，焉能有获？”秀峰曰；“此专为网（鱼便）鱼设也。”见其系以长绠，忽起忽落，似探鱼之有无。末几，急挽出水，已有（鱼便）鱼枷罾孔而起矣。余始喟然曰：“可知一己之见，未可测其奇妙。”一日，见江心中一峰崛起，四无依倚。秀峰曰：“此小孤山也。”霜林中，殿阁整齐。乘风径过。惜未一游。至滕王阁，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，王子安序中所云不敷信也。即于中间换高尾举头船，名“三板子”，由赣关至南安登岸。值余三十诞辰，秀峰备面为寿。次日过大庾岭，出巅一亭，匾曰“举头日近”，言其高也。山头分为二，两边峭壁。中留一道如石巷。口列两碑，一曰“激流勇退”，一曰“对劲不成再往”。山顶有梅将军祠，未考为何朝人。所谓岭上梅花。并无一树，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？余所带送礼盆梅，至此将交腊月，已花落而叶黄矣。过岭出口，山川风景便觉顿殊。岭西一山，石窍小巧。已忘其名，舆夫曰：“中有神仙床榻。”仓促竟过，以未得游为怅。至南雄，雇老龙船，过佛山镇，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，叶如冬青，花如牡丹，有大红、粉白、粉红三种，盖山茶花也。

正月既望，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，名曰“打水围”，妓名“老举”。因而同出靖海门，下小艇（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），先至沙面。妓船名“花艇”，皆仇家分排，中留水巷以通小艇来往。每帮约一二十号，横木绑定，以防海风。两船之间钉以木桩，套以藤圈，以便随潮长落。鸨儿呼为“梳头婆”，头用银丝为架，高约四寸许，空此中而蟠发于外，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，身披元青短袄，著元青长裤，管拖脚背，腰束汗巾，或红或绿，赤足撒鞋，式如梨园旦脚。登其艇，即躬身笑迎，搴帏入舱。旁列椅杌，中设大炕，一门通艄后。妇呼有客，即闻履声杂沓而出，有挽髻者，有盘辫者，傅粉如粉墙，搽脂如榴火，或红袄绿裤，或绿袄红裤，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胡蝶履者，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，或蹲于炕，或倚于门，双瞳闪闪，一言不发。余顾秀峰曰：“此何为者也？”秀峰曰：“目成以后，招之始相就耳。”余试招之，果即欢容至前，袖出槟榔为敬。入口大嚼，涩不成耐，急吐之，以纸擦唇，其吐如血。合艇留大笑。又至兵工厂，装束亦相称，惟长幼皆能琵琶罢了。与之言，对曰“（口迷）”，“（口迷）”者，“何”也。余曰：“‘少不入广’者，以其销魂耳，若此野妆蛮语，谁为动心哉？”一友曰：“潮帮装束如仙，可往一游。”至其帮，排舟亦如沙面。有闻名鸨儿素娘者，装束如花鼓妇。其粉头衣皆长领，颈套项锁，前发齐眉，后发垂肩，中挽一鬏似丫髻，缠足者著裙，不缠足者短袜，亦著胡蝶履，长拖裤管，语音可辩。而余终嫌为异服，兴趣索然。秀峰曰：“靖海门对渡有扬帮，留吴妆，君往，必有合意者。”一友曰：“所谓扬帮者，仅一鸨儿，呼曰邵孀妇，携一媳日大姑，系来自扬州，余皆湖广江西人也。”因至扬帮。劈面两排仅十余艇，此中人物皆云鬟雾鬓，脂粉薄施，阔袖长裙，语音了了，所谓邵孀妇者殷勤相接。遂有一友另唤酒船，大者曰“恒（舟娄）”，小者曰“沙姑艇”，作东道相邀，请余择妓。余择一雏年者，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。而足极尖细，名喜儿。秀峰唤一统名翠姑。余皆各有旧友。放艇中流，畅怀痛饮。至更许，余恐不能矜持。坚欲回寓，而城已下钥久矣。盖海疆之城，日落即闭，余不知也。及终席，有卧吃鸦片烟者。有拥妓而调笑者，使头各送衾枕至，即将连床开铺。余暗询喜儿：“汝本艇可卧否？”对曰：“有寮可居，未知有客否也。”（寮者，船顶之楼。）余曰：“姑往探之。”招小艇渡至邵船，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，寮适无客。鸨儿笑迎曰：“我知本日高朋来，故留寮以相待也。”余笑曰：“姥真荷叶下神仙哉！”遂有使头移烛相引，由舱后梯而登。好像斗室，旁一长榻。几案俱备。揭帘再进，即在头舱之顶，床亦旁设，中间方窗嵌以玻璃，不火而光满一室，盖对船之灯光也。衾帐镜奁，颇极华丽。喜儿曰：“从台能够望月。”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，蛇行而出，即后梢之顶也。三面皆设短栏，一轮明月。水阔天空。纵横如乱叶浮水者，酒船也；闪动如繁星列天者，酒船之灯也；更有小艇梳织来往，歌乐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。使情面为之移。余曰：“‘少不入广’，当在斯矣！”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，回顾喜儿，月下模糊类似，因挽之下台，息烛而卧。天将晓。秀峰等已哄然至，余披衣起迎，皆责以昨晚之逃。余曰：“无他，恐公等掀衾揭帐耳！”遂同归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