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金锁记(2)[第1页/共5页]
明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以后统统胡想的集合点。这些年了,她戴着黄金的桎梏,但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,这今后就分歧了。七巧穿戴白香云纱衫,黑裙子,但是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,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。她抬起手来揾了揾脸,脸上烫,身子却冷得颤抖。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。(小双早已嫁了,祥云也配了个小厮。)茶给喝了下去,沉重地往腔子里流,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。
七巧俄然叫了起来道:“九老太爷,那我们太亏损了!”堂屋里本就寂静无声,现在这寂静倒是沙沙有声,直锯进耳朵里去,像电影配音机器破坏以后的锈轧。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:“如何?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金饰也舍不得给他?”七巧道:“亲兄弟,明计帐,年老迈嫂不言语,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。我须比不得年老迈嫂——我们死掉的阿谁如果有本事出去做两任官,手头活便些,我也乐得放风雅些,哪怕把畴前的陈帐一笔取消呢?不幸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,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,丢下我们孤儿孀妇,就指着这两个死钱度日。我是个没脚蟹,长白还不满十四岁,今后苦日子有得过呢!”说着,流下泪来。
青岛的屋子,天津的屋子,客籍的地,北都城外的地,上海的屋子……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,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以后,还净欠六万,但是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,因为他是一无统统的人。他所独一的那一幢花圃洋房,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,也已经抵押了出去。其他只要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金饰,由兄弟三人均分,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,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记念。
玳珍道:“你们舅爷本来也到上海来了。我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。”七巧移步出房道:“不准他到上海来?本地兵荒马乱的,贫民也一样的要命呀!”她在门槛上站住了,问小双道:“回过老太太没有?”小双道:“还没呢。”七巧想了一想,毕竟不敢出来奉告一声,只得悄悄下楼去了。
大年问候了姜家阖宅高低,又要拜见老太太,七巧道:“不见也罢了,我正跟她活力呢。”大年佳耦都吃了一惊,七巧道:“如何不活力呢?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,我如果好欺负的,早给作践死了,饶是这么着,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!”
她那间房,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劈面拦住,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位。她一掀帘子,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,检视上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。她哥哥曹大年背动手弯着腰看着。
七巧立在房里,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,一只一只叠了上去。畴前的事又返来了:临着碎石子街的芳香的麻油店,黑腻的柜台,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,油缸吊颈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。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,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恰好装满一瓶——一斤半。熟人呢,算一斤四两。偶然她也上街买菜,蓝麻布衫裤,镜面乌绫镶滚。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,她瞥见肉铺里的朝禄。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女人。可贵叫声巧姐儿,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,无数的空钩子荡畴昔锥他的眼睛,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,重重的向肉案一抛,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,腻滞的死去的精神的气味……她皱紧了眉毛。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,那没有生命的精神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