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金锁记(13)[第1页/共5页]
(一九四四年)
发利斯本年三十一了,还未曾结婚。故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,这里的女人他不喜好,脸面尽多白的白,红的红,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,并且随地吐痰。香港的女人,如同香港的统统,全数不镇静,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,于秽恶逼迫当中打出一条活路,也不知吃了多少苦。现在他过得很好,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,放他归去他也不想归去了,但是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。他本来就胖,钱一多,更胖了,满脸黑油,锋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痴肥的油肉里,单暴露一点尖,暴露一点愁闷的芽。
他没同霓喜打号召,霓喜倒先瞥见了他,含笑点头,从花店里迎了出来,大声问好,邀他到她家去坐坐。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,因为当初他没让她樊笼住。现在又遇见了他,她倒情愿叫他看看,她的日子过很多么舒畅,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。他到她家去了几次。发利斯是个诚恳人,始终不过陪她谈天罢了。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贩子,也颇看得起他。发利斯向来没有白手上过门,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。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他叔叔,现在已是不认得了,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,嘴角向一边歪着点。
她把她本身归到四周看他们吃东西的乡间人堆里去。全部的雨天的乡间蹦跳着扑上身来如同一群拖泥带水的野狗,大,重,腥气,鼻息咻咻,亲热得可骇,可爱。
霓喜的天下一下子丰富了起来,跌跌绊绊尽是东西,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,桌腿上生着爪子,爪子踏在圆球上;大餐台,整套的十二只椅子,雕有洋式云头,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,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;丝绒沙发,暗色丝绒上现出含混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;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;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;打扮台上尽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,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,连台灯与电话也穿戴荷叶边的红纱裙子。五斗橱上有银盘,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,银粉缸,银把镜,大小三只银水罐。地下是为本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。家里乃至连古玩也有――专卖给本国人的小古玩。屋犄角竖着芳香芬芳的雕花檀木箱子。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,由着仆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。东西是多得连霓喜本身也觉惊奇,连汤姆生也觉惊奇。他当真为这粗鄙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,置了这很多物件。她年纪已颠末端三十,垂垂发胖了,在黑纱衫里闪动着老粗的金链条,嘴唇红得悍然,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教唆也带点悍然之气。汤姆生非常惊奇地发明了,他本身的爱好竟与浅显的海员没有甚么两样。
又过了些时,汤姆生方才带着太太到中国来,中间隔的两个多月,霓喜也不知是如何过的。家里还是充满了东西,但是统统都成了畴昔。就像站得远远的瞥见一座高楼,楼窗里有间房间堆满了老式的家具,代表某一个期间,繁丽,噜苏,拥堵;窗户紧对着背面另一个窗户,笔挺地看破畴昔,隔着床帐橱柜,瞥见屋子背后红十足的天,太阳落下去了。
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,俄然绝迹了一礼拜。霓喜向来熟谙的有个印度老妇人,上门来看她,委宛地提及发利斯,说他托她来做媒。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,一歪身坐下了,扑倒在沙发椅上,笑了起来道:“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!”她伸直了两条胳膊,无穷制地伸下去,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,汤汤流进将来的年代里。她还是斑斓的,男人靠不住,钱也靠不住,还是本身可靠。窗子大开着,闻声海上轮船放气。汤姆生分开香港了。走就走罢,去了一个又来一个。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挺流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