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金锁记(12)[第2页/共5页]
汤姆生道:“你晓得么?有种中国点心,一咬一口汤的,你就是那样。”霓喜啐道:“胡说!”她低头看看本身身上,沾了很多绒线的毛衣子,便道:“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,净掉毛!”
“瞧你,也弄了一身!”便走过来替他拣。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,她就依了他。
她昂首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,小孩不晓得她的心,她底子也没故意。小孩穿戴橙黄花布袄,虎头鞋,虎头帽,伸手伸脚,淡白脸,张着小薄片嘴,一双凸出的大眼睛,收回玻璃样的光,如同深海底的怪鱼,沉甸甸坐在她肩头,是一块不通情面的肉,小肉儿……紧接着小孩,她本身也是纯真的肉,女肉,没多少人气。
哭了半日,把头发也颠散了,披了一脸。那内侄一头劝,一头说:“你且定下心来想一想,你要跟着下乡,你怎生安设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?我们窦家端方大,却不便收留他们。”
霓喜恨道:“没的扯淡!等我上了公堂,再多出十个拖油瓶,你们也收留了!”内侄忙道:“你别焦炙。乡间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。”霓喜道:“我本是乡间出来的,还回到乡间去,甚么过不惯?”两句话才说出口,她本身蓦地吃了一惊。乡间出来的,还回到乡间去!那无情的处所,一村都是一姓的;她不属于哪一家,哪一姓;落了单,在那无情的处所;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,大毒日头照下来,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,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,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;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,闷臭了嘴;萧瑟的光阴……
“你不懂!你要我教你英文么?”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,扎了他一下。他还要往下说,霓喜成心带着三分矜持,清算了绒线,约好三天后交货,便告别起家。
非归去不成么?霓喜对本身生出一种泛博的哀悯。
内侄被他姑妈唤去了,叫他去买纸钱。霓喜看看本身的手腕,血还没干,肉里又戳出来了麻绳的毛刺。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,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了。全部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。
汤姆生延挨了一会,端着酒杯出去了。不一会,又走出去,叫阿妈替他预备沐浴水去,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,道:
她家里既不洁净,又是耳目浩繁,他二人来往,老是霓喜到他家去。旅店里是不便去的,只因香港是个小处所,英国人统共只要这几个,就即是一个大俱乐部,撞来撞去都是熟人。
“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。”汤姆生笑道:“但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,便可惜太难懂。”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,溜了他一眼,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。头上的搁板,边沿钉着铜钩,挂着白铁漏斗,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,像细孔的淡墨障纱。纱里的眼睛临时沉默下来了。
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,有这工夫跟你谈天!”阿妈又道:
她本年三十一,略有点显老了,但是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,反而增加了刺激性。身上脸上添了些肉,流烁的精力死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,因此眼睛分外的活,嘴唇分外的红。家里儿啼女哭,乌糟糟乱成一片,身上还是穿扎光鲜,每日串门子。畴前结拜的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,住在山颠,霓喜拣了个好天上山去看她,乔素打扮,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,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,斯斯文文坐在本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。她那干姊姊是发愤不嫁人的,脑后垂一条大辫子,手里结着绒绳。两个把别后景象细叙一番,说到热烈之际,仆人返来了,在上房揿铃,竟没有闻声。隔了一会,汤姆生先生排闼出去叫阿妈,阿妈方才跳起家来承诺不迭。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高低,高个子,脸面漂亮像个古典风的石像,只是皮色红剌剌的,是个吃牛肉的石像,霓喜把他睃在眼里,他也看了霓喜一眼,向阿妈道:“早晨预备两小我吃的饭,一汤两菜,不要甜菜。”说罢,又看了霓喜一眼,方始出去。阿妈便奉告霓喜,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,就是常来的阿谁葡萄牙人。霓喜惊奇道:“你如何晓得是哪一个?”阿妈笑向她解释,本来她仆人向来有这端方,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,接待起来,是一道汤,三道菜,一样甜菜。第二三次来时,依例递加。明天这一个必然是常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