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春阴【四】[第4页/共5页]
镜中的人瘦得掉了形,仿佛一朵风干的花,脆弱得悄悄碰触就会粉身碎骨。皮肤显出模糊的青玉色,面孔上透出的病态潮红,倒像是盛妆胭脂的红晕。映在铜镜里的一双眼睛,本应是黑漆点就,光阴久了漆光尽黯,仅余了一点灰淡的光芒。在层层叠叠的锦衣裹簇下,仿佛只是个毫无活力的偶人。殊儿替她松松挽了个髻,从金饰盒里挑了支翡翠步摇,长长的精密璎珞在指尖总琮瑢作响,方在鬓前比了一比,她已经摇一点头,殊儿只得放下。
她在内心淡然地想,这模样对她,莫非真的是因为六姐。
这么多天来,殊儿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,声音沙哑粗嘎,殊儿猛吃了一惊,心道如许一名冰雪之姿的美人,为何嗓音如此刺耳,但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:“女人住得好好的,如何俄然又不想在这里住了?这里处所宽广,最要紧是离皇上住的‘方内晏安’近,何必再挪处所?”
我要你在这里……有风掠过耳畔,好久之前阿谁风雨交集的深夜,他单独盘桓在承平门楼之上。无星无月,夜色浓稠如汁,雨哗哗地激在城楼屋瓦之上,湿而重的寒气渗入衣裳。身后是皇宫连缀沉寂的殿宇琉璃,脚下则是西长京的万家灯火,就像天上倾下百斛明珠,在风雨摇摆中昏黄成一片珠海。
御舟渐近桥洞,垂虹桥下跪着数名内官,并十数名女子,一色袅袅婷婷的鹅黄粉绿,非常夺目。天子见着,随口问了身后侍立的司礼监寺人赵有智,才晓得原是选出来赐给达尔汗王的那十二名宫女,前去明月洲领受赐宴,不想赶上御舟。天子并未在乎,御舟已经缓缓滑出桥洞,向玉清湖深处驶去。
歌伎舞罢,重又添酒。达尔汗王微微有些头晕,怕是有几分薄醺了。杯中之酒称为“梨斑白”,色如梨花,初饮如蜜,后劲浓醇,不知不觉就会上头。达尔汗王喝惯了关外干脆爽辣的青稞酒,不想如许淡甜的蜜水,也会醉人。此时微眯着双眼望去,舞伎的薄绡纱裾,如同流光的绮艳湖水,四周轻漾起华丽的波榖。上苑富丽精彩的无数楼台,装点在青山碧水之间,歌吹管弦之声飘零在迷离的春雨绵绵里,仿佛能抽走人全数的力量。
俄然有泪,极大的一颗,从眼角渐渐地沁出来,“嗒”一声砸落,血水混着湖水雨水,一点一滴地往下淌着。她终究崩溃,筋疲力竭地松开牙关。明黄龙纹的衣袖上敏捷浸出新月形的血痕,他却紧紧地抱住了她,语气温存得如同私语:“我在这里。”
固然这二十余日来常常相见,但老是病榻之上,并何尝交一言。偶尔离得近些时,她身上清冷澹泊的气味总令他有些怔怔,下认识便想躲开去,但是又不忍躲开去。她身子薄弱温软,孱羸无助,天子的心俄然一软,就像是坚冰赶上炽热的利刃,无声无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。天子手臂渐渐抬起,终究揽住了她的腰。明知这是蛊,是毒,哪怕穿肠蚀骨,亦没法抵挡,就那样饮鸠止渴地吞下去。过了很久方悄悄叹了口气,对她道:“既然不肯在这里住,命人另挑个处所就是了,何必如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