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完)[第1页/共2页]
重光喝酒前还回过甚,朝女英笑了一笑。女英盘膝而坐,见他似有可贵的欢畅,便也报之以一笑。她浑然不懂其中玄机,直到见他嘴角流出黑血,才惊跳起来。她跌跌撞撞冲下床席,扑到重光身边,而他已手足抽搐、满身蜷曲。女英猖獗地抱紧他,去舔他口唇边的血,收回长长的哀思的叫声。天旋地转间,她侧过甚,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旁的金缕鞋,它们还是东一只西一只,还是错着位,仿佛永久也不会有摆正的时候——
“我从没想过要当国君,却还是当了。我也从没想过要孤负她,却还是孤负了……我既已孤负她,又怎能再孤负你呢。”
女英忙不迭跳下床,将双足套入金缕鞋,一时只觉耳根和头皮都在发热。娥皇谛视着她,容色垂垂窜改,很久才又问:“你……来了多久?”
自那一夜后,女英便未曾再出宫。宫人们的嗅觉最是灵敏,谁也不道破,只冷静奉养着她。周家仿佛也察知了些动静,纹丝不动,更不来驱逐。女英成日待在房内,一逢深夜,就去后花圃与重光幽会。房中的宝贵器物越来越多,就连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,她也具有了。
女英卷起衣袖,冒死地翻,将寝殿翻了个遍。她甚么都想带走,可却甚么都带不走——宋兵只答应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,最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。她喘着粗气,翻开床头暗格,暗格里躺着一双陈腐的金缕鞋。女英抖抖地端起它,放入小箱子内,又慎重地落了锁。
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久,才来到北方,那是大宋的都城,名字唤作汴梁。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,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天子。当那黑脸膛天子缓缓念出重光封号——“违命侯”之时,他俩清楚闻声四周压抑着的嗤嗤笑声。
鞋子摆错了,错了也就错了,实在并没有太大干系。
自那日起,重光便长年住在一幢小楼中,身边只要女英伴随。北国的糊口粗砺而又孤单,重光甚么都不会,就唯有写词。他日复一日写词,只是并非给娥皇,也不再给女英,而是给他的故国。违命侯的笔墨在汴梁城上方飘零,飘入千门万户,飘过大街冷巷,乃至到处都可闻声有人在吟唱。
夏季很快来临,天空飘起纷繁扬扬的大雪,满庭梅花连续开放。这每一株梅树都是重光与娥皇亲手种下的,却亲目睹证了娥皇的死。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里,传闻在死前,她终究开了口,表示将那柄御赐的烧槽琵琶用来陪葬,又取下贴身的约臂玉环,亲身与重光死别。谁也不晓得他们说了甚么,只知重光大病一场,今后郁郁了三年。他抚灵痛哭,直至形销骨立,又疯了普通地为娥皇誊写,先写《昭惠周后诔》,又写《挽词》,字字情真意切,当真是见者悲叹,闻者流涕。
重光垂垂能站起来了。一日凌晨,他叮咛宫女卷起玉帘,几线阳光笔挺洒入眼中——窗外竟又是大好春季。重光仿佛想通了甚么,唤来女英,握住她的手,切切说道:
女英吃一惊,蚕茧蓦地一颤。娥皇嗟叹着问:“谁?——是谁?”床幔中探出一只惨白枯瘦的手掌,女英尚不及躲避,娥皇的脸已露了出来。她一眼瞥见女英,神采极其惊奇,冲口便说:“哦?你怎会在这里?”
“多少恨,昨夜梦魂中。还似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花月正东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