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[第2页/共5页]
那是我第一次与母亲那么近。母亲带着我风里雨里不知走了多久,最后精疲力竭地站在山岰上,终究看到船厂熹微的亮光。工人的个人宿舍在半山腰上,一共六幢,50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,三四层高。我们走进第三幢,楼梯上满是灰,墙灰剥落,暴露涂了一层覆盖一层班驳不均的油漆,新标语遮住旧标语,门窗破褴褛烂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,母亲拿出钥匙,开了暗锁。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,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床,挂着发黄的粗布蚊帐,左墙只要一张单人床,搁着旧木箱,边上另有一个小桌子,铺了塑料布,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,依墙有一根铁丝,挂了几根毛巾和洗的衣服。母亲的床靠窗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我展开眼到处看,想把母亲离家在外睡觉的处所记在内心。母亲倒了暖水瓶的水,把我周身高低擦洁净,换上她的一件洁净衣服,把我塞进被窝里,顺手关掉头顶刺眼的日光灯。她把我的脏毛衣裤子袜子放在盆子里,蹲在地上洗起来,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,母亲看上去很美,很和顺。
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:她灰白头发,戴一个棕色镜框的远视眼镜,手举着筷子,嘴角挂着笑说:“拍吧,龟儿子,我就还不信这包药,烂货生的小烂货,出息了,在我这反动大众眼里还是一样!”
瞥见幺舅坐在一张桌子前,我朝他走畴昔。
王眼镜学妙龄尼姑:“他把眼儿瞧着咱,咱把眼儿觑着他。他与咱,咱与他,两下里多牵挂。”
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,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,一个脑袋回绝承认。两个脑袋相互打斗,分不清胜负。
我握着幺舅的手,问好。几年没见,他头发几近全白。他接到电话,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。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,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。他较着哭过,眼睛还红肿着,神情很哀伤。我说,“幺舅,你是我们的长辈,丧事办得有不对的处所,请千万指导!”
我坐在六号院子的空坝里,给母亲守灵。
母亲当然不会分开我。
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,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,我都是长江南岸阿谁穷户窟的小女孩。
我拥戴幺舅说:“妈妈生前最爱鲜花,三哥倒是细心。”
母亲不喜好阿谁臭婆娘,却要为她哭,为甚么?十八岁的我整天跟母亲负气,一心想考上大学,离家远远,哪会情愿去弄懂母亲的心。
她来干甚么?
母亲能明白。她几近年年都去庙里,点上七星灯,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,口里念叨:“菩萨保佑六妹,给她百合曼陀罗,给她利剑长江水,给她巫山云和雾,给她我的心、我的命,保佑她逢凶化吉,杆子到头路百条,事事通畅。”
这六号院子空坝,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。之前的六号院子,也只剩有这个空坝、一截院墙和大门,其他全坍塌成废墟,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层高的小白楼房。六号院子、七号院子、八号院子,当然包含一些零散搭建的平房,是野猫溪副巷上最首要的屋子。这幢楼房在全部穷户区倾斜褴褛尚存的黑乎乎的吊脚楼、泥砖和木房中间,非常夺目。